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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 我们四个都拿到了本校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王二狗说不知道大家还能不能再分到一个班上, 开学报道后方知道王二狗和张宁分在了一个班, 而我和李娜则分别在另外不同班级. 这是后话.
王大又让王二狗带话, 命令我们暑假期间不要出现在学校附近. 王二狗说王大的人和东城二龙方面最近又起了几次冲突, 事情已经无法善了.
龚橙她妈在服装集散发市场开了个摊子, 兼做批发零售 龚橙白天就在那里帮忙. 我中间去过几趟, 她看见我很是高兴, 可是摊子前人来人往, 她照顾生意, 根本没有时间招呼我. 我坐在狭小的柜台里, 拿瓶橘子汽水, 看她笑颜如花的迎来送往, 坐到无聊的时候, 最后打声招呼起身离去.
王二狗和李娜几乎天天粘在一起, 我一个人的时候也懒的找他, 实在无聊的时候,就拉上张宁, 四个人有时候一起去玄武湖划船, 有时候钻过防护网爬到紫金山顶看整个城市.
更多的时候是在王二狗家打麻将, 买上好多西瓜, 中午的时候渴了饿了都是吃些西瓜了事, 张宁说这样不行, 会把胃弄坏, 她就拉着李娜去菜场买些东西回来烧. 这样我和王二狗就没有办法继续麻将, 常常是我们下楼打桌球, 一直到女孩们来喊我们回家吃中饭.
一个多月之后, 开学前, 传来的很坏的消息, 王大一方战败. 王二狗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 眼睛红红的看着我, 吓人的充满血丝. 王大据说伤的不轻, 而且被二龙逼着离开了本市.
王二狗说他哥去了重庆, 走的时候就他一个人去送的火车. 王大临走时让王二狗带话给我, 不要和龚橙再有什么瓜葛, 二龙最近认了她作妹妹.
我专门去了趟服装市场找她问这件事情, 她说这没什么奇怪的, 市场在东城, 能有个人护着总是件好事. 她还说她知道王大的事情, 既然王大走了, 学校那边二龙就不会再去找麻烦, 让我只管放心, 若是有麻烦就报二龙的名字.
我神情恍惚的走出市场的大门, 外面阳光刺眼灰尘漫天.
王二狗消沉了一段时间, 我看了也很难受, 好在李娜每天都陪着他.
有天和张宁单独在一起, 我谈到了龚橙的那封信, 我说我想试试看等到大学毕业的那一年. 张宁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说, 有时候你挺傻的.
不知道为什么, 这句话刺得我烦躁无比, 居然脱口而出说, 她不要我也轮不到你.
看到张宁哭着离去, 我又觉得非常后悔, 傻傻的坐在那里, 看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然后, 然后就开学了.
高中来了很多妖怪, 我懒的一一写那些妖怪们的事迹, 总之把全市各个初中的妖人们集中到一个高中里, 你应该可以想象. 开学一个月就有个姑娘因为学习竞争压力过大, 精神失控, 在课堂上忽然站起来大哭. 我眼观着一幕幕, 觉得一切都很荒谬.
连续几次考试落入后十名, 我觉得挣扎没有意义, 于是开始享受. 我迷上了篮球, 每天都要花上很长时间在篮球场上.
当然, 我和张宁也和好了, 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每天她走出图书馆, 到篮球场上, 盘腿坐在篮球架旁看我打球, 我觉得幸福, 特别是其他同学投来艳羡的眼光让这感觉更上层楼.
我和她还建立了笔友关系, 我们使用活页纸, 每次大概写一页纸的样子, 当面交给对方, 然后第二天再收对方的回文. 这个习惯一直坚持到高考前, 我的硬笔书法就在那时候达到了个人水平的顶峰, 然后就是一路向下, 直至如今提笔忘字的境地.
在活页纸里, 我的灵魂是自由的, 基本上和日记差不多, 什么都可以写出来. 其实我是个不写日记的人, 但是有很多想法忘了又着实可惜, 带着对张宁亲人般的信任, 所有那时候的想法都毫无保留的交给了她. 现在回想起来, 那是一种奇异的信任关系, 却来的自然无比.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 常常会想, 要是能拿回张宁保存的那份记录看看, 该有多好.
有了这层关系后, 我俩之间的当面交谈反而变少了很多. 我们知道何时何地在校园里相遇, 互相微笑, 然后一个人把手迹交给另一个人.
现在我回忆里的高中, 记忆最深的就是两件事物: 篮球和活页纸.
这样平静的生活过了不到一年, 王二狗在一次重要比赛里出了事故. 消息传到是在周一的在晨操后, 校长在主席台以沉痛的声音向全校公布的时候, 我看见李娜回头无助寻找我, 她无声的张嘴似乎要和我确认什么, 两股止不住的泪水却发出一股撕心裂肺的呼喊.
王二狗左腿韧带断裂. 在场的其他运动员事后活灵活现的描述, 王二狗在空中的转身过杆的预姿一如既往的自然漂亮, 韧带断裂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很远的地方也可以听到, 然后就落在垫子上再也没有起来.
由于是为校争光的比赛中受的伤, 手术后王二狗归校收到了英雄般的待遇, 为了他养伤便利, 学校还在宿舍楼给他特拨了一间单人宿舍. 在宿舍里, 没人的时候, 王二狗搂着我哭的好像狼嚎, 他的运动生涯就在那一年结束了.
那段时间, 能经常看到李娜会推着王二狗的轮椅在学校的湖边转圈, 老师们对这种公然的恋爱表现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谁会和一个韧带断裂的英雄计较这样的小事呢?
王二狗后来和我说, 那段时间他彻底的爱上了李娜, 她就像在黑暗里拯救他的天使, 无所畏惧光彩夺目. 其实我早就可以撑着拐杖一直走到教室了, 王二狗坏笑着对我说, 可我就爱坐她推的轮椅, 我就喜欢别人看她照料我的感觉. 我说, 你太坏了, 也不怕得坐疮.
高一下那年, 我最后一次见到龚橙.
那段时间, 我们还保持着书信联系, 信里我告诉她, 学校又要开一年一度的艺术节了, 又逢集体舞大赛, 我高一这年身高以每月三厘米的速度疯涨, 现在已经超过了王二狗的一米八. 舞伴同学自然也是班上最高的女生, 秀发过肩, 貌美如花, 腿长腰细, 不一而足.
她回信说, 我不信, 我会来看看的.
然后没想到那天她真的来了.
我们班级表演完毕, 集体谢幕的时候, 她正好走进体育馆. 一袭由白渐绿的连衣裙子, 格外引人注目. 她画了很漂亮的妆, 在那个年代, 足以让全场无色. 她仿佛回家的一样自由, 顺着体育馆的侧面直接走到刚下台的我身边, 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 转身和我的舞伴妩媚一笑问, 可以么?
我像个呆子一下被拉出体育馆的门, 龚橙笑着说, 我可是说到做到哦, 怎么, 吓着啦? 对了, 你看我这裙子漂亮吗? 进样品的时候我一眼就挑中了, 就这么一条, 出口日本的货, 就留给我自己啦.
她和我站在树荫下, 仿佛时光倒流, 她就如像一年前一样欢声笑语, 说她化妆课全年级成绩第一, 她觉得她幸福极了, 因为原来的考试都太伤人, 总是只能拿很差的成绩. 而化妆, 她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这手艺, 她没日没夜的找同学的脸练习, 或者用自己的, 比着进口的杂志试验所有的风格和可能, 学习对她来说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我自己则默不能语, 只能近近的见她芳唇气幽眉黛无颦.
集体舞比赛结束后是自由舞时间, 龚橙不由分说的拉着我进去跳了一曲, 她跳的棒极了, 我搂着她柔软的身体一时热血沸腾一时迷惘, 她说她在几乎天天去舞厅练, 她说话的时候, 眼睛弯弯的望着我, 我看见里面映着个变形的自己. 一曲终了, 有个高年级的男生挤过来问我能借你的舞伴么, 我还没说什么, 龚橙直接拒绝, 那男生唧唧歪歪了几句, 立时被两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社会青年请了出去, 龚橙就势和我告别, 走时没忘了回眸一笑.
第二天, 张宁递来的活页纸上最后提到, 我昨天看见龚橙来了, 她好漂亮.
我坐在桌前, 把窗全开, 看着这句话, 想了很久, 写给张宁说, 我很可能永远都爱着龚橙, 或者更准确的来说, 我爱上了我爱她的这种感觉. 无论相隔多久, 哪怕再也不曾想起, 但是只要她的身影一出现, 我的灵魂就无可抵抗的颤抖悸动, 想要爱她, 就是这样.
张宁回文里没有文字, 只是画了一格漫画, 一个明显是她自己的女孩操着手, 看一个男孩傻乎乎的跟着另一个女孩前行, 眉眼间很像樱木花道, 她嘴角挂着微笑, 头上飘着一朵云, 云里写着傻瓜二字.
世间自来祸不单行, 高二的时候, 我鬼使神差的成为了校篮球队的队员, 体育课基本科目就是离班单独的篮球训练, 那天我们在体育馆训练的时候, 正好张宁她们班的女生也在体育馆的另一角学体操动作.
下课训练结束的时候, 我和其他几个队员搬来个鞍马的跳板放在罚球线前, 我打赌只要踩着跳板, 我可以完成一个漂亮的扣篮动作. 我那一下起跳很好, 以至于感觉整个脸都要撞进篮网里, 于是我下意识的抓住了篮框, 腿借着惯性荡向前方, 然后我脱手了, 人从高处摔下, 后脑乒的砸在了地板上.
我的最后记忆是自己在空中心想,"这下坏了". 等到我动完手术完成休养回到学校, 已经是一年后, 张宁变成了高三的师姐, 那天一起扣篮的一位队友则变成了校篮球队队长.
现任队长说, 那天你头撞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响, 然后你整个人就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 张宁当时和一群女生一起往门外走, 看见了整个过程, 她冲过来, 跪在你身边, 抓着你的手, 一遍又一遍的喊, 你别怕, 我在这里, 你要是瘫了, 我照顾你一辈子. 听得旁边好多女生都哭出了声.
我奇怪的问, 当时怎么会提到瘫痪的事情? 队长说, 我们当时都吓的不轻, 你软软的躺在地板上, 就像被抽了筋, 很像要落个终生残疾的样子.
我说, 后来我不是自己醒过来了吗, 听说还自己站起来了.
队长说, 那下子更吓人, 过了几分钟, 你站起来, 还对大家笑笑说没事, 然后推开张宁就往门外走, 没走几步, 就一头栽到地上, 而后耳朵鼻子里汩汩流出血来, 沿着台阶流下去.
然后我在医院住了半年, 动了好几次手术, 等到稳定了, 又回家静养了半年, 才基本恢复, 出门整天带着个棒球帽, 遮着头顶伤处. 我总觉得那块头骨是软的不甚牢靠, 医生说都长好啦, 你这是心理损伤留下的阴影.
在医院的时候, 我问医生, 你做手术的时候看见我的大脑是不是就像一碗豆腐脑打在地上变得糊里糊涂啦? 医生说别瞎想, 人的脑体虽然很柔软, 但是也没有像豆腐脑那么软, 你就是颅内出血量不小, 手术主要是清除积血, 脑体没有什么损伤.
休学的那一年, 王二狗李娜还有张宁有空就来我家看我, 和我说好些学校发生的事情, 现在想起来那段情绪低落期真多亏了他们几个, 王二狗说, 他韧带断了后也是想了很多, 忽然有一天, 他觉得人生在世, 每天都是剩下日子里最年轻的一天, 若不是开心的活着度过, 实在太过对不住自己. 我当时听了深以为然.
等我回到学校, 他们三个就进入了高三, 忽然就忙碌了起来. 我和张宁还在保持着笔友的关系, 她成绩中游, 经受的压力越来越大. 为了帮她减轻压力, 有时候我会找空约她玩. 一天, 我们登上鼓楼的城墙, 夜凉如水, 城墙下入流的车灯流成一条艳红的河, 她忽然心血来潮站上城头最高的那块砖垛, 风吹的她的裙子像朵黑暗里飞舞的云彩, 我吓得紧紧抓住她的脚踝, 生怕一阵风就把她吹落, 连声喊她下来.
她跳下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她说这一年快憋闷死了, 若不是有我隔天一次写的满满一纸的有趣文字, 她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疯了.
我们并排坐在城墙上, 她说,谢谢你, 然后慢慢的靠上来, 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
风抚摸着她唇掠过的地方, 格外清凉, 我转过去看着她, 一字一句的说, 那天你对着我呼唤说要照顾我一辈子, 我没有听见, 可是每个字都到了我这里. 我拉着她的手, 按在我的心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 我们就开始接吻. 那一次, 是我一生吻的最仔细认真的一次. 我听见城下公园里远远的有人弹着吉他在唱歌, 嗅到她呼吸间的香醇, 吮吸着她凉凉的舌尖, 不知道什么时候, 我躺在了青石上, 她伏在我身上, 唇仿佛永远不会分开, 我搂着她的腰, 把她的身体紧紧的压在我身上, 她用她的腿拼命的夹紧我. 借着疯狂的间隙, 我睁眼偷偷的看她, 只见她眼睛闭着, 过近的距离让她看上去想要笑又像要哭泣. 她双手抱着我的脸, 越来越用力的把我拉近, 扯的我头皮有些疼痛. 我只好顶开她的舌, 含糊的说, 轻点, 我后脑壳疼. 她不好意思的赶紧跳下来, 四下看看无人, 脸红红的看我问, 你赶紧看看, 我嘴唇是不是肿啦?
那个夜里, 我俩再没有接吻. 我们拥抱着坐在无人的城墙上, 一起仰望天空, 西方紫红, 东边墨蓝, 像胶质一样浮在上空, 让人觉得自己坐在水底, 抬头看出水面的五彩缤纷, 好像一场漂亮的梦.
从那后, 我停止了和龚橙的书信联系. 那个夏天, 王二狗带来王大的消息, 他在重庆重新开了家面馆, 娶了个当地妹子, 生活过得颇有滋味.
后来又有江湖传言, 二龙在海员俱乐部的歌舞厅因为舞伴的争执, 信手打了个南湖中学的初中生, 没想到三十老娘倒绷孩儿, 被对方快速纠集来的一帮半大小子砍了几刀, 夺路往山西路方向逃跑, 最后失血过多倒毙在新建的交通银行大厦门口镜子一样光洁的大厅石阶上.
我听说二龙的死讯后,曾经想试着和龚橙联系, 看看她是不是一切安好, 后来终于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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